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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下黑

【羽乌】阿吽のひっせき

  多年后,当斯特利乌斯凝视着神山飞羽真的背影时,他忽而想起自己第一次遇见神山飞羽真,是在自己老师的个人画展上。

  彼时十七岁的斯特利乌斯凝视着一幅画看得出神,神山飞羽真则相当自来熟地凑了过来。

  “你喜欢这幅画吗?”

  不能说斯特利乌斯没有感到一丝一毫的惊讶。倒是不如这样说:斯特利乌斯比起惊讶,更多感到好奇。他并未因神山飞羽真称得上是相当无礼与唐突的搭话诧愕或是恼怒,只是转过头盯着神山飞羽真。

  那时的斯特利乌斯还不认识神山飞羽真。神山飞羽真那时候也才二十五上下,不算多大的年龄。他戴一顶黑帽、穿着白衬衫和黑风衣,个子比斯特利乌斯要高出一头,脸上有着温柔的神情。当时的神山飞羽真仔细盯着神山飞羽真的眼睛,他也就回望;直到今天,他仍能想起神山飞羽真右眼下的那颗黑痣。

  斯特利乌斯于是点点头。“您呢,怎样看这幅画?”

  斯特利乌斯指了一下那幅画。那是幅色调阴郁笔触却细致的画,详实地描绘出《失乐园》里弥尔顿笔下的、“好像被一阵天火烧了的橡树林和山上的松林,树顶枯焦,枝干光秃,却昂首挺立于焦野”的场景。画面正中唐突地拉出一条极高饱和的赤红细线,像将画面一分为二。

  “我觉得这是副很美的画……”神山飞羽真吸气,把手搭在下巴上。“…用‘美’来形容是不是不太恰当?我觉得,这幅画叫我感受到悲剧式的动容……抱歉,我不太能表达出那种感觉。”

  “您也喜欢它啊。那真是太好了。”斯特利乌斯不置可否,却只是微微点点头。

  “是的……这是我在这次画展上最喜欢的画。因为看到你也在很认真地欣赏这幅画,就在想也许你也喜欢它……所以就来向你搭话了。”神山飞羽真点点头,用全然不似与比自己年龄小了许多之人交谈的口吻略带害羞地继续道。“说起来,你是怎么看这幅画的呢?”

  “我么?……”斯特利乌斯觉得有些好笑。他语焉不详、故带神秘地伸出根手指指向画面正中央:“我呀,最喜欢这幅画的这条线。”

  语气是故意带了点小孩子的玩笑与稚拙的,斯特利乌斯停顿了一下,见神山飞羽真仍望着他,便继续说。

  “这条红线是故意画在这里的。不是为了造成视觉对比感的强烈、也不是为了分割什么,更非为了提醒观者二维与三维的分隔……”他回过身,背对着神山飞羽真与那幅画。“只是因为那本来就是一条线而已。”

  神山飞羽真像被他提示,略略定了一会后接下他的话茬。“……蜘蛛丝吗?”

  “是啊。”斯特利乌斯笑起来。“您理解了,这真不错。可惜大多读过芥川老师作品的人,看到了这幅画面也无法将之联系起来呢。”

  “也就是说、绘者心中的血池地狱,是这样的景色么?……”神山飞羽真略略沉吟了一会,又一次端详起那幅画。“说起来…这样问是不是不太好?不过,您好像知道得很仔细。我可以知道为什么吗?”

  斯特利乌斯盯了神山飞羽真一会,那目光像审视,像在透过他的皮、肉、骨,看进他胸腔里的那颗心脏,再直视他的灵魂。

  “开了这个画展的人是我的老师。”末了斯特利乌斯这么说,一句话权当做解答。

  “这样啊……那可真是厉害……!”神山飞羽真眼睛发起光。“你的画也一定很厉害吧…毕竟老师是那么厉害的人。”

  斯特利乌斯只是对着他摇摇头,没再说什么。他在心底藏了无数句、无数句话语,他把它们藏起来,等它们被自己在喉中辗转雕琢得如针般尖锐。但斯特利乌斯总是知道,自己不应当将它们说出口——至少不是对着陌生人诉诸苦肠。

  神山飞羽真最后一次开口,把斯特利乌斯的不语当做了某种谦虚。“某天说不定会再见面的吧。我叫神山飞羽真,如果能再见就太好了。”

  斯特利乌斯看着这个奇怪的——突如其来搭话、又莫名其妙自我介绍的男人,出于礼貌性地点点头。

  “那么,我的名字是斯特利乌斯。如果要交换名字的话。”

  故事本该在这里便告一段落。斯特利乌斯的生活乏陈可言,被某个素不相识的人搭话大抵就是他人生中唯独的一点起伏与波浪。像老师这样告诉他的:“‘你’是画不出优秀的东西的。”

  是的。“斯特利乌斯”是画不出什么优秀的东西的。优秀的东西都是老师的作品。斯特利乌斯麻木地画着、画着、画着。这荒谬绝伦而无可理喻的逻辑在他看来居然也颇有些正确:“若是我的画能被更多人看到,其上写着的名字是不是自己的又有什么关系?”

  不过——偶尔,斯特利乌斯如此这般转念想,他自己呢、自己又是否当真需要让更多人看到自己的画呢?他将思虑按压在海面之下,露出平面的是乖顺而无反抗的冰山之角。继续画下去吧。画下去就好。

  斯特利乌斯继续画着。继续机械的每一天,继续上学、放学、去画室、露出佯作腼腆的笑容被老师夸赞、将画交给老师后回家的流程,如流水车间日复一日无趣工作的工人般劳碌。

  他继续画着。

  继续画着。

  ——一刻不停地、继续画下去。

  他如同行路前段是悬崖边沿,身后又有无数敌寇追击,无法前进也只能前进。他抓住画笔,一如抓住救命稻草,手却也同时被割伤。

  问及绘画的理由,于斯特利乌斯而言大抵是没有的。最初只是因为喜爱,而后便再也无法停止地、连自己也不清楚缘由地继续下去。只需要拿着笔在速写纸上肆意涂鸦就好了——只是最为简单地画着什么,斯特利乌斯也能感受到创作的愉悦感。

  仅此而已。

  日子如常流逝。神山飞羽真与那次偶然邂逅很快被斯特利乌斯甩在脑后,偶然想起时那个名字抵住舌根却怎样也吐不出口。音节变换拼凑,他试着假想那个被遗忘的名字,试了多少种搭配也答不出正解——他也并无穷举的心思。

  本来,这件事也应当就此过去的。

  那个星期一有一节美术课。斯特利乌斯并不是那么在意美术课:每天他都已经耗了无数时间去挥笔绘画,自然也就不那么在意所谓美术课;又加之,在学校的美术老师身上,他已经学不到什么了。

  他如同往常一样坐在小椅上发着呆,却听见周遭的同学们发出几声压低了却又透着兴奋的嘈切私语。

  皮鞋敲击大理石地面的声音不算太过大声——只能称得上是清脆,却依旧盖过细碎的言语声。

  斯特利乌斯抬起头。那一刻,世界为之开启静音。

  神山飞羽真戴着他那顶帽子,对着斯特利乌斯递出个笑容。他略带夸张地在这个被拉上闸的、安静地连呼吸声也无法入耳的世界里对他做出口型:

  “又见面啦。”

  似乎有卡农D大调的曲子从隔壁教室的琴房里飘飘悠悠地钻进来。斯特利乌斯看着神山飞羽真、看着他胸前写着“实习教师”几个字的工牌,忽而想起了那个被他一直遗忘的名字。

  “神山老师。”他缓慢地、但却以一种毋庸置疑的语气轻声念出他的名字。

  也许只有神山飞羽真一人注意到了,又或者周遭的同学也听见了他这与自言自语无限接近的絮语。无论如何,神山飞羽真对着斯特利乌斯轻轻点点头,笑着在教室后那面尚未拆除却也没什么实际作用的黑板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神山飞羽真。

  “以前的美术老师因为生病没有办法继续来了,以后就由我担任大家的美术老师。我的名字叫神山飞羽真,喊我神山老师就好。”

  斯特利乌斯这时候已经记不太清在自己第二次见到他的那堂课上,神山飞羽真究竟讲了些什么了。关于那堂课的记忆如同春日的飞絮般飘远,变得轻薄而不切实际地不可见了;他而今唯一能确切回忆起的东西,只剩下未拉拢的窗帘照着的、那双黑色的眼睛。

  “神山老师。”他记得自己下课后如此追了上去,“我们果然又如同您所说的那样见面了呢。”

  神山飞羽真的面上显出点窘迫。周遭人声熙然又吵闹,高中生们肆意消耗挥霍着过剩的精力,他不得不提高了点音量对着斯特利乌斯开口:“抱歉,那天对你搭话……其实还因为你身上穿着这所学校的校服。”

  “不,我没有在介意哦。”斯特利乌斯摇摇头,而后对着神山飞羽真笑起来。“我只是想说,下次也让我看看您的画吧,神山老师。”

  斯特利乌斯朝着神山飞羽真轻轻摆摆手,向高三教室的方向走去。他又一次回头,也照着神山飞羽真的样子略带夸张地做出口型:“不要忘记了哦。”

  要是找到神山飞羽真本人再详细问他个清楚,大抵关于“当时为何要向斯特利乌斯搭话”这件事,神山飞羽真自己也说不出答案。当他拿到邮寄来的、以似曾相识的娟秀字体书写的寥寥几行信件与附赠的展票时,神山飞羽真才将这个故事从记忆一角挖了出来。

  过去得已经有些久了。距离斯特利乌斯从那所学校毕业已经过去十年,那段记忆也同放置在杂物间角落的其余记忆一同蒙上点灰尘。但当神山飞羽真将它们翻找出来的这一刻,他惊喜地发现它们依旧如故般闪烁着春光般的美好。

  那些年轻的时光里,神山飞羽真是真的以为自己会喜欢斯特利乌斯的。那个时候的斯特利乌斯总像个孩童般跟在他的身边——也只有在画画时,他才露出半分这个年纪应有的模样。真正像个老师一样,每一次斯特利乌斯画画,他就在旁边看着他画,等待他完成画作之后再收拾残局。神山飞羽真喜欢看斯特利乌斯画画,也喜欢在斯特利乌斯身后看他。

  他想起高中生孱弱瘦小的肢体,最开始略带拘束地坐在画架前,那时候夕阳落下,澄金色如蔓延又涨起的潮水般淹没了整个画室,好像斯特利乌斯笔上的颜色尽数落在画室里。每天社团活动的一小时——这便是他们每天共同能享有的时间了。

  “为什么你们要在这焦野,”斯特利乌斯,如同唱着歌剧般以一种奇特的韵律开口,“用这种预言式的称呼使我们止步?”

  如同表演完一段魔术的魔术师要求掌声时一样,斯特利乌斯微微挺起点胸膛,以一种自矜的优雅姿态低了低头。而他唯一的观众——神山飞羽真,也配合地鼓起掌。稀稀落落的掌声在仅有两人的、被点燃成开着山花的街野般漂亮的教室里回荡。

  “《麦克白》……真不错啊。”神山飞羽真以欣赏的口吻开口。“可惜最后是个悲剧故事呢。”

  “不圆满、保有缺憾的美不才是最美的吗?”斯特利乌斯又在面上挂上点笑。“比如这幅画,如果我就这样将它撕去一半……”

  “——别!!”

  两个人都停滞住。过了一会还是斯特利乌斯反应过来,轻轻压低声音开口。“哎呀,您知道我只是开个玩笑。”

  “…抱歉、抱歉。时间也差不多了……今天就先到这里吧?”

  斯特利乌斯点点头,无声地收起画具。

  “神山老师。”走前斯特利乌斯最后一次喊住他,“我想看看您的画作。”  

  “……哎呀,真是对不起。”美术老师笑着挠挠头,“我已经没在画画了。”

  “…为什么?”斯特利乌斯皱起眉头,这又使得他显得颇为老成了些,全然不像个十七岁的少年。

  “原因吗?……我没想过诶。以前大概是想成为画家的吧,不过现在,我走上了另一条路呢。所以也就没有画画的空闲了……”

  “您在说谎吧?”斯特利乌斯摇摇头。“您的表情可不是那样说的。如果您不想成为画家,哪里还有去画展的必要?”

  神山飞羽真露出沉思的模样。晖光涂抹在他的右脸,叫斯特利乌斯想起明暗分界线。反光、高光、环境光,神山飞羽真这时候的模样好像石膏像。

  “大概……是因为我只是喜欢画画而已吧。”

  “而且也不是不想成为画家啊。”他继续说起来——这时候几乎有点像是自言自语了;“以前的我,大概还是有那样的机会的…后来到底还是选择了放手呢。不过至少现在还是在做想做的事……当时是什么原因呢……貌似是家里的原因吧。”

  斯特利乌斯不言语。一句“您在说谎”哽在喉咙里,无论怎样也吐不出口。素来只是徒劳地涂画着、把自己的天赋倾注于纸上再加诸他手,凝视着自己的苦痛,他却未曾在意过周遭还有被偷走了未来的人。他忽而感到一种全身的震栗——好比那个未来就是他偷走的一般。

  十年前的故事已接近尾声了。后来一连三天,神山飞羽真都没能见到斯特利乌斯。神山飞羽真总是不免担心起来:是不是都怪自己那些话呢。他本来不该如此的——对自己的学生表露这么多的个人情绪。神山飞羽真不由自主地懊恼着,却又突兀地想起斯特利乌斯曾说过的一番话。

  “您知道吗?学校旁有一间废弃的教堂。虽说已经破旧得很了,但却总是能让我画出些新的东西。那里很美哦……独属于残破与落败的美。”

  本来是没报什么希望的——然而等神山飞羽真气喘吁吁地赶到那间如斯特利乌斯所言确实已经废弃许久、几乎可视作片废墟的教堂时,他还是怔住了。

  他看到斯特利乌斯站在白光充溢的教堂里,带着淡金色的阳光从彩窗里照进来被分割成五彩色晶莹又破裂的色块,零零散散落在他头上。在破碎斑斓的彩窗眩晕一样的各色光晕下,教堂正中摆着一副已完成了的油画。

  那是一副至臻完美的画,比神山飞羽真在画展上看见的那副还完美漂亮得多——一种压倒一切的、决定性而压迫着的摄人心魂的美,攥紧人的心脏、让人无法呼吸的美。

  斯特利乌斯盯着油墨已经干了一段时间的画,手上仍然抓着画笔。他并未回头,只是开口。

  “神山老师,您来了啊。”

  他回过头,站在自己的画作前噙着微笑望着神山飞羽真。

  “我曾经在您那里偷走了一样东西。为了弥补那样东西的空缺,我要送您一样东西。”他再次转身,“——就是这幅画。”

  “你偷走了什么……?”

  “您成为画家的那个未来。我得到了那个未来,而您无缘于此。”

  “那怎么会是你的原因呢?那只是一点生活的不可抗力而已,你的未来当然是属于你自己的!”

  斯特利乌斯笑起来,极轻地、缓慢地摇摇头。“我会带着属于您的那一份成为名声远扬的画家的。在此之前,还请您好好珍惜它。”

  他指了指那副画,走出了教堂。

  后来斯特利乌斯转学,他则安于美术老师的职务。他再没见过他,直到今日。  

  神山飞羽真边想着,边朝馆内更深处走去。这些画都很美,然而似乎都失去了些什么。他不甚确定那是否只是错觉,因为人不会因为一幅画重了二十一克就断定它拥有着灵魂。这让他想起斯特利乌斯的那副画,至今为止它也仍旧被他好好地保存着——

  而后,他的思绪被突兀地切断。

  神山飞羽真如同被无形的巨爪攫住,无法再动弹一步地站在了馆内最深处的那副画前。

  与初次看到它时的心情截然不同,此时的他站在这里更近似出自一种醍醐灌顶的明朗。

  他盯着那副画,彻底失了言语。垂下的红丝线落在他额顶,向下看去,目中是荒辽无生气的焦野。

  那幅画是他与斯特利乌斯初见时,斯特利乌斯身侧的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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